瑞杰小记

本来我不太想记录这个人，因为他姓吴，不姓贡。但是，他真的很典型。近期接触下来，觉得值得一记，就随手写一段吧。也就当个故事记下来。

在我小的时候，村里人都喊他的外号：疯子。瑞杰勤劳而孤僻，不喜欢与人说话，至少那时候，从来不和我说话。而且，有一段时间，我听到的更多的是他的不好的信息，打架，偷鸡摸狗，什么都干。而且不好打交道，在我耳朵里听到他的坏话可以有一萝筐。

瑞杰最近两年与我说的话比较多。我每次见到他，都会发根烟，他的烟没有我的贵，他接烟的时候，总是笑的很开心，脸上的皮都笑着绉在一起，像菊花。嗯。

从我手里接烟的时候，笑容是谦卑的，嘴里还要念叨着拒绝的话语，虽然言不由衷，眼神中也透着渴望，但这都是礼，必须要表示拒绝，客气，然后再收下。我对这一套很熟，也不太讲究，总是扔过烟，打个招呼就办自己的事，也不多说话。

今年他常到我家坐坐，因为我盖房子的事情，他也经常安慰我，鼓励我。 也许是把我当大人了吧。

有时候，我整理村中的故事，会向他打听一些过去的事。他总是知无不言，而且对某些已经定性的人进行评价时，往往有自己的见解与分析。

例如：我曾问他某汉奸的事情，他说：汉不汉奸的，那是国家定的。但是从以前此人在村里的表现，他对村中人很好，任何人找他都帮忙。

我对他的这个评价很意外，他只说自己看到的，听到的，从不依附于别人的观点，也不人云亦云，这本身就很难得。

有一次，我在吃晚饭，他吃过了，走到我家串门，习惯性的搬了我家的小板登就坐在门口，也不上桌。 我每次见到他这么做，总觉得此人守着古礼，有一些道行，因此，从心理学正激励的角度出发，每次他这么做，我就给他发根烟，希望他在我吃饭的时候不要坐得离我太近，因为他嗓门太大，而且口水会喷出来。

他点上我发的烟，抽着，烟雾升腾，挡住了他的脸。

我看他心情似乎不错，突然问他：哎，我能问你个事吗？
瑞杰：滴高四？（什么事？）
我：你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浑名？（浑名：疯子）
瑞杰：噢，呵呵呵。唉！
（沉默一会儿）
我：不说也不要紧，我就是好奇，因为我觉得你人挺好，说话挺有分寸，做人也很客气啊。
瑞杰：嗯，我又不笨。
我：就是！
瑞杰：小时候，没吃的，父亲也不管我，什么都给弟弟，我觉得人不能这样偏心，都是儿子，我就跟他吵架，吵到最后，他说我不要你做我儿子。我气坏了，抄起棍子想打他，还没动手，自己就气晕了。送到镇江去治病，打电针3天，结果诊断为疯子。
我：我操！这他娘的哪叫疯子？
瑞杰：无所谓了，这样也好，从那时起，我就一个人过。我连老婆都是自己求来的！
我：有一套！好汉！！
瑞杰：给一间破房子，你看见的，鸡，猫，灶，床都在一起，灶连着水缸，水缸上面架一块木板，上面放碗，水缸又连着床，床下养鸡，猫睡在桌子上。连个板凳都没有，用木头桩和石头当凳子。就这么过来了。
我：你不容易，你养了四个儿子。盖了房子，我现在盖房子，知道不容易。
瑞杰：是啊，不容易，起房造屋是大事。苦的啊！借人家钱，没日没夜的做，还债。苦的啊。
说到这里，瑞杰望了望门外。叹了口气。
我：你父亲后来从来没有帮过你？
瑞杰：呵呵，整个村里，就我遇到这样的父亲。没办法。
我：...（没办法接）
瑞杰：后来，他死之前，我去看他，他要我陪他走走，我就陪他一直走到村外，看看田里的麦子，回来就死了。
我：你原谅他了吗？
瑞杰：人死帐消，没什么原谅不原谅。人都死了，还说什么呢？

这是一段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对话。家家都有难念的经，家家都有说不出的痛与苦。 看着别人经历的这些，我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，原来，我们的身边发生过这么多故事，这么多心酸。

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，造成了他讷于言，敏于行，自强不息，不择手段的改善生活，最终像完成使命一样的给四个儿子准备老婆本，一一搞定的原因吧。

他的儿子们似乎都很团结，没有哪个明显的不孝顺的。在农村，儿子对年老的父亲咆哮不算啥，关键是给不给钱，给不给吃的。 从某种意义上说：成年的儿子对衰老的父亲咆哮，有时候，是释放压力，有时候，是一种关切。这种事情，外人看不懂，只有经历过父子的人才会明白父子间的交流与默契。

儿子对父亲的咆哮，其实是在重复父亲对儿子的咆哮。是一种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，你怎么不能帮帮我，你怎么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等等潜台词。但是没有人会在咆哮的时候说出来。这些关切，说出来的时候，变成了“啊！！！操！！！！”这样的咆哮。

从这一点来看，无论你与父亲经历过什么，无论有什么矛盾，无论有什么不堪，不要远离你的父母，因为远离了，就意味着你永远都没有机会朝父亲咆哮，也永远都没有机会像个男人一样，跟父亲较量一番。你所有的成就也好，失败也罢，终究是需要观众的。而最好的观众，就是你的父母。

父母的内心世界，我无从知晓，但是我知道一点：如果你不断的进步，努力，他们会看见的，无论嘴上说什么，无论有多么昏聩，内心深处是希望你超越自己的。他们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，也不善于帮助你，有时候更缺少能力做点什么，但是不要紧，我们读书，学习，工作，思考，最终会炼就我们的内心，具备观察和领悟父母内心世界的能力。

瑞杰的一生，其实很励志，不是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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